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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不能爱的岁月

来源:潮阳民艺 作者:周文澜 时间:2025-09-16 Tag: 点击: 2

 

周文澜

上世纪六十年代末,文革的余波仍在蔓延。棉城先是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热潮,紧接着又推行战备疏散政策,所有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家庭,都要被遣送农村,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改造。十七岁的章微,便身处这后者之中,带着懵懂与惶惑,踏入了一段命运未卜的岁月。

一九七零年,繁重的农活与日复一日的番薯配米汤,磨去了章微脸上的稚气,让他在艰辛中长成了沉默的小青年。那年秋天,他留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:对面那间左邻草木灰间、右接牛栏间的简陋居所外,斜对面一个空置的猪圈窗口,总似有微光闪动。终于有一天,他看清了那闪动的源头是一条乌黑的小辫子,配着一张秀气的红脸蛋,还有一双明亮得像山涧清泉的眼睛。彼时的章微,虽饱经世事磋磨,却仍能以少年人最纯粹的感知,将这位姑娘比作含苞待放的花。后来他才知晓,这是前院“软缟”家十四岁的二女儿——黄蓓华。从此,这个名字连同那惊鸿一瞥的身影,便在他心中若隐若现,成了那段灰暗岁月里一抹难以言说的亮色。

一九七一年,因章微有一手不错的木工手艺,生产队特意为他们父子安排了一间既可居住、又能临时做工的屋子。他清秀斯文的模样,加之精巧细致的手艺,不仅赢得了乡亲们的普遍赞誉,也悄悄打动了不少姑娘的芳心。六生产队会计的妻子林英便是其中之一,她热心地介绍章微到石井乡的娘家,为自己的弟弟打造家具。在石井乡的一个多月里,林英的妹妹林娥渐渐对章微生出了好感。林娥的叔父是当地干部,他主动提出,可先向公社申请将章微的户口迁入玉一大队,待两人达到法定婚龄便成婚;婚后,林英会在上底村以亲戚的名义照料章微的父亲;若日后政策松动,章微父子得以回城,林娥即便无法享受居民粮食供应,娘家也会设法解决。只是那时的章微,对“成家”二字毫无概念,满心皆是对未来的迷茫,这件事最终便不了了之。

一九七二年,生产队出台了一项新政策:只要每年上缴一百八十元,便可免予务农,外出从事副业。章微一心想抓住这个机会,却又放心不下家中的父亲与自留地里的庄稼。思来想去,他鼓起勇气向黄蓓华求助。令他没想到的是,求助过程中竟无意间撞见了黄蓓华的小秘密——或许是少女的娇羞日常,或许是不愿为人知的心事。好在蓓华性情温存,并未计较,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。这次意外的撞见,让章微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牵挂,那份朦胧的好感,也愈发清晰起来。

此后,章微来到海田村,为吉龙叔打造大衣柜等家具。起初,他每晚都在厅角打地铺将就。吉龙叔见他年轻,又念及厅中供奉着老爷与公祖神位,不忍亏待这位“西父仔”(意为小师傅),便决定将大女儿蔡明妆的厢房临时让给章微住,让身为民办老师的明妆到学校寄宿。章微心怀感激,愈发勤勉,起早贪黑地打磨工具、赶做活计,只想早日完工以报这份关照。在海田村的一个多月里,吃饭、每晚的洗澡水,还有衣物换洗,全由明妆悄悄打理。那些不动声色的照料,藏着鲜为人知的温馨,如春日细雨般滋润着章微孤寂的心田。工程竣工的前一天,明妆忽然伸出手心,上面写着一个“忖”字,笑着问他认不认识。章微随口答道:“笔画这么简单,想来不是难字。你是老师,本该比我更懂才是。”明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,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,但很快便岔开话题:“这段时间相处,觉得‘西父’在知识方面比我懂得多太多了。”当晚,章微在明妆先前住过的房间里找到一本字典,翻查之下才知,“忖”字潮音读“蠢”,意为思量、挂念。他心头一动:明妆借这个字,是在说谁“蠢”?又在思量着什么人、什么事?这个悬念没过多久便有了回响。章微的胞兄从县城寄来一辆崭新的单车,在五十多年前的农村,新单车可是稀罕物。这件“奢侈品”让章微愈发引人注目,尤其是在姑娘们中间。一个星期日,章微正在海田学校修理桌椅,忽然来了五六个姑娘,其中就有明妆。她们围着单车叽叽喳喳,有个爽朗的姑娘直接说道:“‘西父’要是肯借单车给我们骑,我们这几个人里,你随便挑一个做老婆!”可最后归还单车的,却只有明妆一人。她再次提起那个“忖”字,章微早已心中有数。碍于自己的家庭背景与现实处境,他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,只能平静地回应:“近来活计太忙,等回去看望父亲时,再请教他老人家吧。”

一九七三年冬,章微在桑田乡为阿裕叔做家具。阿裕叔在金浦供销社工作,能弄到优质的木材,章微也得以施展手艺,做出的家具光滑精致,阿裕叔爱不释手。完工宴上,阿裕叔借着酒兴,当着女儿的面对章微说:“我观察你一个多月,你的手艺和为人处世,都无可挑剔。我想让你做我的女婿,以后就不用再这样挨家挨户找活干了。我已经和金浦木器厂的领导说好,明年三月份你就可以去那里上班,基本工资三十八元,再加四天加班费,一个月能有四十多元收入。”这番话着实诱人,但章微心里自有盘算:每月至少要给父亲寄去二十二元生活费,再扣除自己的伙食费,剩下的钱寥寥无几,根本无力养家。事实上,那时的他,从未真正考虑过成家的事。

章微深知,任何手艺的精进都离不开知识的支撑。他心里一直想学机械木模工,而这首先需要看懂图纸,这就要求他有一个安定的工作和学习环境。在已经能够凭借手艺勉强立足后,为了摆脱这些年接踵而至的感情困扰,也为了追求更长远的人生,章微给八百多里外的胞兄写了一封信:“弟屡遭温柔之乡围攻,恐日久难以自拔,为图未来之人生及家父现状,盼兄设法解弟之忧。”信寄出没多久,他便收到了胞兄的电报:“弟速来,适环境后议。”赴永汉之前,章微特意回了一趟上底村看望父亲,本想找黄蓓华道别,却得知她陪着母亲去揭阳走亲戚了,未能得见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这一次错过,竟成了永恒!此后漫长的岁月里,他再也没能见到那个清秀矜持、让他牵挂已久的姑娘。

一九七五年夏,章微在永汉已经待了一年半。这里有胞兄、未婚嫂子,还有姐姐和未婚姐夫“老创”,加之周边有不少潮阳同乡,虽身处异乡,他却并未感到太多隔阂,反倒有了几分家的温暖。白天,他四处找活干;夜晚,便静下心来自学看图、制图。凭着一股子小聪明和肯吃苦的劲头,他的制图技术渐渐有了起色。那年盛夏,章微在“老创”所在的社湖村,为一位村民打造衣柜。当时“老创”正在水利工地干活,姐姐每天白天来社湖村给章微做饭,晚上再返回官田村。一天夜里,章微正像往常一样钻研制图,忽然有一位女老师找上门来,说是找“老创”。章微后来才知道,这位民办老师,正是“老四叔”曾经追求过的人。他礼貌地询问对方来意,女老师笑着说:“天气太热,睡不着,出来找人聊聊天。”接下来的几晚,这位老师都如期而至。她问起章微的学历,章微随口答道:“小学程度。”女老师惊呼:“我绝不相信!我们学校的几何老师,都画不出这么工整的图纸!”她不住地夸赞章微优秀,话语越来越热切,人也越靠越近。就在章微不知如何应对时,忽然闻到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狐腥味,他趁机咳嗽一声,连忙起身逃到门外透气。女老师见状,只好悻悻离去,此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
时光荏苒,岁月如梭。昔日的青涩少年与窈窕姑娘,如今都已两鬓斑白,成了爷爷奶奶。章微常常想起那段在农村度过的岁月,想起那个曾默默注视他的猪圈窗口,想起那些善良淳朴、给予他温暖的乡亲。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个念头:真想回到那个承载了他青春与牵挂的第二故乡,再走一走、看一看。